記者羅婷

6月13日，鹽津縣廟壩鎮(zhèn)石筍村，剛從泥石流中回歸寧靜，人們的心里卻并不安寧。

在過去的多年，數(shù)十名村民在遙遠北方的礦井里制造了巨大的罪惡--“殺豬”，偽造安全事故，以死者親屬身份騙取巨額賠償金。他們因此得名“殺豬匠”。

5月30日，內(nèi)蒙古檢察院起訴74人故意殺害17人偽造礦難騙取賠償。知情人士向剝洋蔥介紹，這74人中有50余人都來自石筍村。

一時間，這個位于云南西北山區(qū)的偏僻村莊，成為聚光燈下的焦點。

“殺豬匠”們結(jié)成同盟，出沒于各個煤炭大省，在煤礦中死傷，又在煤礦中暴富。

“把性命留在了礦山”

這些年，鹽津縣廟壩鎮(zhèn)石筍村人的死與生，最避不開的大概是“礦難”二字。

石筍村交通閉塞。從云南昭通市區(qū)到村里，要多趟轉(zhuǎn)車，走上五六個小時的山路。

村干部向剝洋蔥介紹，石筍村里有5000多人口。村民大都散住在大山深處，靠種植玉米過活。現(xiàn)在，村里已經(jīng)不剩多少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

在山西煤礦干了十多年的村民艾華(化名)記得，上世紀90年代末，外出務(wù)工的浪潮席卷而來，男人們拋妻別子去往外鄉(xiāng)謀生。

由于沒有文化，多靠出賣體力，百分之九十的男人都在山西、河北等地挖煤。來自煤礦的工錢逐漸成為村里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

而這些煤礦，多是安全生產(chǎn)不合格的礦井和黑煤窯。

1999年，艾華和數(shù)位親戚到山西煤礦打工，后輾轉(zhuǎn)河北、貴州、陜西等地。在礦井下，他們一干就是十多年。

“最開始時，一天工資不過25塊，后來最多時，一個月也不過三四千元，拖家?guī)Э诘綆浊Ю锿獾牡V山，工作艱苦而危險。”艾華說。

世紀之交，中國煤炭行業(yè)進入高速發(fā)展期，伴隨著利潤爆發(fā)的是全國礦難事故迭起。公開數(shù)據(jù)顯示，2002年，山西發(fā)生煤礦事故184起，501人死亡;次年，發(fā)生煤礦事故159起，死亡496人。

艾華記得，2001年在山西，電把瓦斯引燃然后引發(fā)爆炸，“我離他們干活的地方一千多米，像刮臺風一樣，煤炭粒打在臉上疼啊。”

他們，指的是村民王付堂和他不滿20歲的兒子，他倆就這么死了。

艾華自己被埋在煤炭里，三十多分鐘后才刨出來，刮了口子縫了四針。他說自己無法想象爆炸中心的王付堂父子死去時是什么樣子。

在石筍村，沒有人統(tǒng)計過這些年有多少村民把性命留在了礦山。在艾華的記憶里，死于礦難的就不少于5人。他們死去時大多正值壯年，留下了老人和孩子。

在村中的一處交叉路口，有一座墳，墓碑上寫著，死者楊仕強，23歲，2006年于山西煤窯遇難。挽聯(lián)是，“一去千里終成別，魂歸故鄉(xiāng)杳無音。”

2010年，艾華有了機會轉(zhuǎn)行去承包建筑，從此離開透支生命和健康的礦井。“現(xiàn)在我才知道，就在我和他們分開后，他們就走上了那條路。”他對剝洋蔥說。

潘多拉魔盒

并非沒有預(yù)兆，從2013年起，艾華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親戚們不對勁了。這幾年煤炭生意慘淡，山西很多煤礦停工，但他的親戚卻變得越來闊氣。

親戚們家里都建起了兩層小樓，白磚青瓦，很氣派;親戚們在一起玩牌，抽的是四十塊一包的煙，人人面前堆著兩三萬的鈔票，輸贏幾千都成了常事，他們興頭高了，還常吆喝著去輸贏更大的牛街鎮(zhèn)上組局。

更讓人生疑的是，他們總是會莫名消失一段時間，少則20天，多則幾個月，回來后又開始出手闊綽。

“我想過很多種可能，還猜測他們肯定是去販毒了。”艾華說，他怎么也沒想到，他們做的是殺人騙賠的“血色生意”--制造礦難，索取賠償。

作案手段跟電影《盲井》里的情節(jié)如出一轍:先誘騙他人到煤礦打工，伺機將其殺害，然后偽造礦難現(xiàn)場，進而以家屬身份索賠。作案地點，除了山西還有山東、內(nèi)蒙古等地。

當?shù)貨]人知道，哪一位村民最先打開了潘多拉魔盒。

一位村干部告訴剝洋蔥，大概六七年前，他發(fā)現(xiàn)村里流行一種說法:在外縣煤礦打工，可以打死人來賺錢。

久而久之在當?shù)?，這種“血色生意”，成為了公開的秘密。

事實上，當?shù)卣畬τ?ldquo;盲井”式殺人犯罪早有關(guān)注。石筍村村委會門前張貼的一張公開信稱:廟壩已先后多次發(fā)生此類案件，13人因此類犯罪落網(wǎng)，石筍、流場、紅碧、民政等地此類犯罪尤為突出。

公開信還稱，對此“非常重視，加大打擊力度，通力徹查，嚴厲打擊這種喪失人性的違法犯罪。公開信落款日期是2014年7月19日，署名“廟壩鎮(zhèn)人民政府”。

村干部還記得一個荒謬的細節(jié)，2014年附近村鎮(zhèn)出現(xiàn)了“盲井”式死亡詐騙，民警還組織開了村民大會，提高警惕，以防被騙。

“擔心他們被別人害，卻沒想到，他們會出去害人。”這位村干部對剝洋蔥嘆息。

“我的八個親人都被抓了”

宋述群是石筍村第一個因為制造礦難騙取賠償被抓的人。

2013年冬天，石筍村流傳宋述群和附近紅碧村的范后友好上了。但此前，宋述群和前任男友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

宋述群帶著范后友離開了云南。

一天，范后友告訴侄子，他和宋述群、劉孝奇在山西白水縣南橋煤礦打工。

這條短信后，范后友從此失聯(lián)。

侄子懷疑范后友遇害，在廟壩派出所報了警，果然，警方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范后友死了，死于“礦難”。

東窗事發(fā)后，宋述群被抓，接近警方的消息源稱，她已不是第一次作案。

而后，2014年年底發(fā)生在內(nèi)蒙古巴彥淖爾大安鑫海鐵礦的“礦難”也被警方查明，其中數(shù)位嫌疑犯為石筍村人。此案又牽扯出背后的17起系列案件。

在這兩三年里，石筍村陸續(xù)有50多位村民被警方帶走。

2015年春節(jié)后的一次抓捕大規(guī)模行動中，村中有30多人被帶走，一位知情人士稱，許多家庭人都被帶走完了，只剩下了孩子。

今年5月，村里又有11人被抓。

上述知情人士向剝洋蔥回憶，這些抓捕行動由鹽津縣公安局刑警大隊組織，都是在深夜進行。警察踢開房門時，許多犯罪嫌疑人都在睡夢之中，沒來得及反抗便被帶走。其中大部分，目前已移交到內(nèi)蒙古警方。

“我的八個親人都被抓了”，6月12日，說起案情時，艾華語氣懊喪。

他所指的親人，即八位艾姓的犯罪嫌疑人，艾澤萍、艾澤偉、艾汪銀、艾澤發(fā)、艾澤春、艾澤萬、艾汪全、艾汪鴻。

他的堂弟艾汪全，以第一被告的身份，出現(xiàn)在內(nèi)蒙古檢察院的起訴書中。

2014年6月，艾汪全、艾澤萍、艾澤偉、楊朝婷等9人共同導(dǎo)演了山東蘭陵朱氏鐵礦“礦難騙保”案。他們找人冒充艾澤萍丈夫楊朝彬，殺人后去礦上索賠。

據(jù)媒體報道，2014年6月15日，礦工“楊朝彬”猝死，工友稱“楊朝彬”被一巨大礦石滾落砸中。艾汪全等人分別以妻子、妻兄、侄子、堂哥的名義協(xié)商賠償事宜。經(jīng)雙方和議，最終確定賠償金額為73.8萬元。

事實上，假楊朝彬是一名丟失了身份證同鄉(xiāng)工友，真正的楊朝彬、艾澤萍夫妻以分贓12萬為好處參與家屬扮演工作。

在石筍村，家族式犯案并非個案。在石筍村木林社，楊氏家族有8人涉案，還有陶氏三兄弟、羅燈蘭、艾澤春、艾澤萬母子三人齊被帶走的情況。

村民們對這種命案的最直觀感受，來自去年9月2號，在石筍村鐘包郭房社的一個石洞內(nèi)，一具無名尸體被發(fā)現(xiàn)。

警方查明，這具尸體來自北方的煤礦--是村民艾汪銀帶回來的。

艾汪銀在偽造礦難騙賠時，因為無法開出死亡證明，火化尸體遇到了困難。他便謊稱家屬要求帶回尸體，最后在家門口拋尸，被發(fā)現(xiàn)后就此落網(wǎng)。

“更多的人原本純良”

艾汪全他們被當?shù)厝私凶?ldquo;殺豬匠”。

一位知情人士對剝洋蔥總結(jié)，這50多位“殺豬匠”中，犯罪情節(jié)較嚴重的人往往有一些共同特征:30歲上下，受教育水平不高，常年游手好閑、嗜賭成性，身上常年背著債務(wù)，卻又習慣于不勞而獲。

村民介紹，“第一被告”艾汪全，小名“艾三妹”，他身高不高，體型偏瘦，胳膊上有文身。

小時候，他性格很悶，不愛說話。但隨著他的父親失蹤、哥哥死于礦難、嫂子帶著孩子改嫁等家庭變故。他性格開始變得暴躁，經(jīng)常打架，“混社會”。

艾汪全一度想通過賭博致富，但最終輸了很多錢。為了償還賭債，他走上了“盲井式”犯罪的不歸路。

汪強文，被村民們稱為“小王三”，根據(jù)警方披露的信息，他至少涉及2012年山西、2014年內(nèi)蒙的兩起命案，曾是公安部的A級通緝犯。

一位與他相熟的村民說，有人曾勸他自首，他卻回復(fù)，不知道從哪件事說起。

他出生于1982年，比艾汪全小5歲，他的母親在他12歲時離家出走，而后他開始四處流浪。

后來，他到山西做上門女婿，“小王三也許就是在這里學會了做這種事。”一位村干部對剝洋蔥說，“這些年村里流傳著一種說法:想要去做‘那種事情’，到了山西可以和小王三聯(lián)系。”

艾汪全落網(wǎng)前，他新修了兩層樓房，房屋孤零零立在一座小山頭，門口貼了一張招財符。

內(nèi)蒙古檢察院的起訴書中，僅次于艾汪全的“第二被告”王付祥，2013年因為賭博欠下幾十萬的高利貸，離開村里去煤礦“干活”，一年后“衣錦還鄉(xiāng)”，不僅還清了貸款、建了樓、買了十幾萬的轎車，當上了包工頭，并四處請人喝酒、唱歌。

站在山谷中遠眺，石筍村長林社位于平坦地帶，聚集著青磚白瓦的三層小樓，這些房子都是集中在這五年內(nèi)修建的。

在人均年收入不過2000元的石筍村，人們卻花近20萬的價格去建房，這是一件稀奇事。一位村民介紹，這些房子，有三分之二都是用殺人騙賠掙得的錢來建的。

還有人假扮律師騙取礦主賠償，回家后，一口氣買下一百多只羊，花費逾10萬元。

“更多的人原本純良，是看到村民們一夜暴富后眼紅，才走上了這條路”。一位村民對剝洋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