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覽現場
(特約記者洛杉磯報道)1900年,一名道士(王圓箓)意外在敦煌莫高窟第16窟一面墻壁后頭發(fā)現一間密室,里頭藏有四萬余件佛經、絹畫、法器、文獻,被譽為中國近代最大考古發(fā)現之一。1906與1907年,探險家史泰因和伯希和分別購買了數千至上萬件并運回英國和法國,這些珍貴無價的史料和文物就此流失海外,并因極其脆弱,長久以來多半保存在博物館庫房,甚少公開展示。一百多年后的今天, 其中43件重要珍品首次團聚,并于數月之間公開呈示給大眾欣賞,地點在美國洛杉磯蓋蒂中心!
耗資三百萬美元、歷時五年籌備,由美國蓋蒂保護研究所(Getty Conservation Institute)、蓋蒂研究所(Getty Research Institute)、敦煌基金會(Dunhuang Foundation)和中國敦煌研究院聯合主辦的“敦煌莫高窟:中國絲綢之路上的佛教藝術”展,甫于5月7日隆重登場,這不僅是北美迄今最大規(guī)模的敦煌藝術展,從展覽內容的豐富、展品的珍貴、展示角度的多元及結合尖端科技等各方面來看,均可視為敦煌藝術在世界展出的一次里程碑。去年剛卸下敦煌研究院院長職務、目前擔任名譽院長的樊錦詩女士強調,“中國和西方博物館雖藏有許多中國繪畫,但多是宋代以后,唯有敦煌保存了大量唐和唐以前的山水畫、人像與建筑,而且沒有贗品的爭論。敦煌莫高窟不僅內容豐富博大,而且繪制精美,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佛教遺址。它不僅代表了中國中古時期藝術文化的典型,應該走出敦煌,走出甘肅,走出中國,走向世界,獲得世人的認識和欣賞。”
敦煌藝術高調亮相蓋蒂中心始末
洛杉磯蓋蒂中心舉辦敦煌藝術展,可謂其來有自——創(chuàng)立于1985年的蓋蒂保護研究所,自1988年起與敦煌研究院合作進行莫高窟遺址的保護和修護項目,至今逾25年。從一開始就參與和領導蓋蒂中國項目的內維爾·阿格紐(Neville Agnew)表示,“我們成功克服了距離遙遠、文化和語言差異等種種困難。對這項超過25年的國際合作,我們深以為榮,并認為有必要舉行一項展覽,向美國觀眾介紹這項在敦煌遺址保護上,美國私人機構和中國政府與官方機構難得的成功合作經驗。”
美國敦煌基金會主席咪咪·蓋茨(Mimi Gardner Gates)是促成這項展覽從想法到落實的重要推手。2010年于美國成立的敦煌基金會,致力于支持敦煌研究院保護研究工作的募款活動,并促進推廣美國民眾對這一世界重要文化遺址的認識。她表示,相較于長城或兵馬俑,同樣名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名錄”的敦煌莫高窟,在美國卻鮮為人知。她認為這次展覽最大的意義在于,“讓美國觀眾得以看到敦煌豐富精湛的藝術與文化,尤其在那么久遠的年代,且長達一千年之間,敦煌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全球化國際都會。”
展覽最大贊助方——香港“何鴻毅家族基金”行政總裁黎義恩(Ted Lipman)也認為此展將顛覆美國人對中國的概念,“外國人對中國的概念就是漢族、內地的文化;而事實上,北魏時期中國就進行了全球化,所謂的中華文化受到中亞、中東和歐洲的影響,是一個多元的文化。這點在這次展覽中明顯可見。”
另一策展方——蓋蒂研究所首席策展人馬爾莎·瑞德(Marcia Reed)女士表示,成立于1983年的蓋蒂研究所除了自80年代開始收藏關于體現歐洲與中國交流史的作品之外,參與這次展覽的出發(fā)點在于,“希望呈現為什么莫高窟及窟內的藝術和雕塑對世界具有重要意義,就像埃及文物或蒙娜麗莎一樣,都是世界藝術史的偉大成就。”
金剛經公元868年大英圖書館借展
旅行僧人公元851-900年大英圖書館借展
敦煌85洞窟晚唐時期
創(chuàng)下蓋蒂中心許多第一
這的確是一項野心勃勃的計劃!文化遺址無法搬動,如何讓洛杉磯的觀眾領略敦煌之美,莫高窟一千年的歷史和及其精湛的佛教藝術造詣,這無疑是一項重大的挑戰(zhàn)。瑞德女士表示,“我們認為,若要人們真正能夠理解敦煌,必須從不同視角切入,給予觀眾全方位的知識和感官體驗。”
“敦煌莫高窟”展分為三個展區(qū):第一個展區(qū)為275窟、285窟和320窟三個洞窟的等比例手繪復制;其中275窟先前已經複製並于世界許多地方展出過,但85和320窟則是特別為這次展覽而進行複製。第二個展區(qū)運用多媒體技術呈現敦煌的風貌景觀,以及3D立體虛擬實境技術聚焦呈現盛唐時期代表洞窟第45窟的精彩雕塑與壁畫。第三個展區(qū)為在蓋蒂研究所展覽廳舉行的傳統(tǒng)美術館式的展覽,亮點是來自英法收藏的藏經洞文物,以及對蓋蒂保護研究所和敦煌研究院對85窟的研究和保護項目的介紹。
自蓋蒂研究所成立即加入團隊的瑞德女士表示,這是她迄今參與規(guī)模最大的展覽。“平時展覽一般經費為數十萬美元,這次則為三百萬;平時動員大概二三十人組織,這次近乎兩百人。”除了第一次規(guī)模如此龐大,經費如此高昂,動員如此多的合作伙伴外,“敦煌莫高窟展”還創(chuàng)下了蓋蒂研究所展覽史的其他“第一次”: 為了展示手繪復制石窟,第一次在蓋蒂中心廣場增建臨時建筑體;第一次墻面的文字介紹除了英文之外,使用另一種語言——中文。
手繪複製洞窟真實再現敦煌莫高窟實景,不僅讓人如身臨其境,且能近距離欣賞宏偉壯麗的敦煌壁畫。這次復制的三個窟,分別鑿建于五世紀、六世紀及八世紀,皆是典型的莫高窟石窟,不論是彩色塑像或是壁畫,充分展示出從印度傳入的佛教和佛教藝術在中國逐漸中國化的過程,同時也記錄了當時的建筑,服飾風格和日常生活場景。另一方面,3D立體虛擬實境技術則提供有別于傳統(tǒng)的另一種更為活動生動、互動性更強的觀展體驗。這兩個展區(qū)無疑是這次展覽的亮點,尤其對一般觀眾具有龐大的吸引力和渲染力。然而,自英法借來43件藏經洞文物才是這次洛杉磯蓋蒂中心“敦煌莫高窟”展最傲人的成就,也是此展將在敦煌的展覽史占有一席之位,在學術上具有一定重要性的關鍵。將一生精力投注于莫高窟修復和保護而博得“敦煌女兒”封號的樊錦詩女士即表示,“這么多來自英法收藏的文物,平時都保存起來,這次能夠親炙實物,花時間細細品味研究,機會實在難得。就連我,許多過去都只是書上看的,這次事先做了功課,終于見了實物,但看書和看實物還是不一樣。”
瑞德女士回溯過去四、五年的籌備過程,表示從一開始就明確知道,必須展出莫高窟內發(fā)現的精彩文物,但坦誠最初并不確定是否能如愿借到繪畫、刺繡、雕塑、古籍善本等珍貴文物,“因為這些文物太珍貴脆弱了,是不可替代的。” 超乎預期地,大英博物館、大英圖書館、吉美國立東方博物館、法國國家圖書館全給予正面答復——除了一件文物因事先允諾參加印度一項展覽外。瑞德確信,這一切全歸功于蓋蒂在國際間,在文化遺址保護與文物經手上得良好聲譽。這43件瑰寶文物包括經卷、文書和絹畫,材質以紙和絹居多,非常珍貴脆弱,在包裝、運輸過程中必須格外小心。同時,手繪復制洞窟也從原先預定的一座,增加為兩座,之后是三座,經費也跟著節(jié)節(jié)升高;所幸獲得香港何鴻毅家族基金的大筆經費,中國航空公司贊助人員和文物的運輸及其他贊助方的支持,這項大規(guī)模的展覽得以成功實現。蓋蒂研究所的展覽平時吸引10-12萬名觀眾,這次敦煌展,他們則期待締造60萬人的破紀錄成績。
五尊佛紙本公元926-975年大英博物館借展
引路菩薩公元850-900年大英博物館借展
釋迦摩尼公元700年絹本大英博物館借展
全球化背景下的敦煌文化
瑞德女士指出,這次展覽最大的挑戰(zhàn)在于如何將莫高窟從公元4世紀到14世紀,從開鑿、興盛到凋敝,以至20世紀受到研究、修復和保護的重生過程;莫高窟藝術如何見證連通東西方要道的絲綢之路上頻繁的宗教、貿易與文化交流活動,并體現中國在與外交流及交融過程下,宗教文化、社會風情等變遷;佛教在中國的傳播;佛教藝術的實踐與特點等幾個不同的故事,用切合一貫的方式闡述出來。
用全球化、中西文化交流和交融的角度去重新梳理歷史,無疑是西方博物館近來研究中國的一大趨勢。2014年十月大英博物館“明朝藝術”展,開宗明義稱中國明代為一個全球化的時代;這次蓋蒂中心則將全球化的時間再度提前到南北朝、唐代的絲綢之路,強調敦煌藝術所見證和體現出的文化多樣性和包容性,絲綢之路上藝術、宗教、語言、習俗、工藝等各方面產生的豐富交流。
展覽動線一開始,將焦點放在藏經洞出土的多語種、多宗教的文本。展品包括以藏文和漢文為一名到印度朝圣漢僧使用的介紹信;漢文翻譯基督教用于禮儀的《榮歸主頌》手抄本(《景教三威蒙度讚》暨《尊經》);古突厥文占卜書;婆羅米文書暨粟特文音譯之梵文本《大悲咒》;《希伯來聖經》殘卷;藏文書《愣伽經》暨漢文經疏。蓋蒂研究所古籍善本策展人大衛(wèi)·布拉夫曼(David Brafman)在為記者團進行導覽時說明,藏經洞發(fā)現的文本除了這次展出的語種外,還包括齊盧文、和闐文、回鶻文、龜茲文等其他語文;而能夠在展覽一次見到這么多十世紀之前寫就的文本,實屬特例。此外,敦煌的繪畫與文書揭示了佛教在中國流傳的過程,并為往來絲路的僧侶,以及承載人們穿越沙漠的馬與駱駝等動物保留下了形象。
兩個金剛紙本公元700年大英圖書館借展
敦煌285洞窟壁畫北魏時期
敦煌285洞壁畫北魏時期
敦煌320洞窟北面墻盛唐時期
佛教的流傳與演變
作為海外保存數量最多敦煌文物的大英博物館,這次出借了多件重要精品,其中包括唐代《樹下說法圖》,這是藏經洞出土的繪畫中時代最早、保存狀態(tài)最好的作品之一;另有一件高241厘米,寬159厘米的巨幅刺繡《涼州瑞像》(另有一說為《靈鷲山說法圖》),是目前發(fā)現的中國刺繡作品中最大的幾件之一。 整塊苧麻布繡滿絲線,圖像呈現佛祖立于蓮臺,裸露右肩,右手下垂,左手握衣角,兩側有弟子阿難與伽葉相從,兩弟子的外側為觀世音與韋馱,基本完整。佛祖頭上有珠玉瓔珞的寶幔,兩側各一飛天。圖下方兩側各繡一群體型甚小的男女供奉人。這件刺繡年代斷定為八世紀,距今一千多年,除了因存放于藏經洞時折疊印跡正巧落在弟子阿難與伽葉二人身上而嚴重損毀外,整體保存狀態(tài)堪稱甚佳。色彩鮮艷的唐代絹本《引路菩薩圖》,不僅觀音和亡者刻畫生動,觀音在此形象為男身,還蓄著胡子。三件幡畫描繪佛陀從出生即步步生蓮、洗禮時有九龍灌頂到向父母告別、落發(fā)出家、過苦行生活的一生軌跡。
然而整個展覽最無價的珍品莫過于現為大英圖書館收藏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卷首為一幅“釋迦牟尼說法圖”的扉畫,技法遒美純熟,卷尾則有“咸通九年”(868年)的年款,是目前世界上現存最早有明確紀年的刻本——甚至早于西方古騰堡發(fā)明印刷術數百年。這件“金剛經”,由六塊雕版、6張紙印刷,再加一張扉頁畫,連成一幅長卷,原為唐懿宗時代人王玠為亡故雙親發(fā)愿所刊刻。
來自法國收藏的敦煌藏經洞瑰寶包括《觀音經變圖卷》,以橫卷連環(huán)故事畫的形式,講述《妙法蓮華經》第25品《觀世音菩薩普門品》中,觀世音菩薩以神通力救濟諸般苦難,又游諸國土,以三十三現身度化眾生的故事。此卷為法國著名漢學家和探險家伯希和(Paul Pelliot)于1908年從敦煌帶走,現藏于法國國家圖書館。另一件同樣由伯希和帶回法國的絹畫珍品為吉美國立亞洲藝術博物館典藏的《觀音經變》,畫筆細膩、色彩亮麗、布局清晰、保存完好,是唐代敦煌絹畫中十分珍貴的作品之一,也是少有的男相觀音像。
敦煌275洞窟北梁時期
敦煌285洞窟西魏時期
敦煌85洞窟晚唐時期
敦煌275洞窟北梁時期
復制與臨摹,中國佛教與藝術實踐的一環(huán)
中國藝術史專業(yè)出身,自西雅圖美術館館長卸任后熱情投入敦煌藝術推廣的敦煌基金會主席蓋茨女士特別指出,與西方或時下強調藝術品的原創(chuàng)性不同,臨摹與復制一直是亞洲藝術的重要傳統(tǒng)。另一方面,對于中古時期的佛教徒而言,準確地遵循并散播佛教教義和儀軌,忠實復制或再現圖像、經典、儀式與壇場更為重要。在此脈絡下,即可理解雕版印刷術的誕生及佛教傳布間的密切關聯。這次展品中,在紙卷上一尊一尊不斷重復印制佛像而成的木版畫長卷《說法千佛捺印》 (大英博物館藏); 為誦讀經文之便,而一再復制經文的《佛說佛名經》(大英圖書館藏),因配有插圖而格外珍貴稀有;根據手印畫稿作出種種手勢,都可視為佛教儀式中常見的“復制”形式。
這次展出藏經洞珍貴文物與文獻──以及復制石窟里的塑像和壁畫──充分反映出唐代及唐代之前中外豐富而密切的交流歷史,并讓我們窺見和想像中古時期的敦煌作為一個國際大都會,其人文薈萃、商貿蓬勃發(fā)展的繁華景象。展覽的另一軸線為敦煌壁畫從繪制、損壞到保護的1000多年歷史,及以85窟為實例,展示通過國際合作,在莫高窟和壁畫保護上取得的重要成果。
“敦煌莫高窟:中國絲綢之路上的佛教藝術”展展期持續(xù)至9月4日。
(責任編輯: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