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魏叔的家
清晨,魏德友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升起家門口的五星紅旗
物質(zhì)貧乏,精神富足,76歲的魏德友和老伴劉景好為了守邊,在這里已經(jīng)住了52年
老魏叔每天必做的兩件事:沿著邊境來回牧羊、巡邊
兩個女兒要回山東老家了,臨別時,老魏叔和老伴終究沒有忍住淚水
7月26日,一篇“無人區(qū)·52載守邊人”的報道引爆網(wǎng)絡(luò)。西北邊陲,中哈邊境無人區(qū),一位孤寂守護邊疆52年的老人,瞬間成為“網(wǎng)紅”。
究竟什么才是“愛國的正確打開方式”?就在網(wǎng)友熱烈討論這個問題時,守邊老人魏德友,用一輩子的堅守,給出了自己的定義。
連日來,現(xiàn)代快報記者深入無人區(qū)采訪,推出的這一全媒體報道,12小時便有46萬網(wǎng)友點贊轉(zhuǎn)發(fā)。網(wǎng)友以刷屏的態(tài)勢,發(fā)起“我陪老魏叔一起巡邊”的網(wǎng)絡(luò)行動。
牧羊巡邊,三件寶
7月22日早晨不到6點,薩爾布拉克草原的天空剛蒙蒙亮,魏德友和老伴劉景好就起床了。餓了一夜的羊群,早已騷動起來。
老魏的家沒有門牌號碼--新疆塔城地區(qū),茫茫薩爾布拉克草原上,超過50平方公里的無人區(qū)內(nèi),僅有這一座土壘的房子。向西直線距離8公里,就是中哈邊境173號界碑。
牧羊人老魏有一個重要的使命,就是協(xié)助邊防官兵們守護邊境線。
每天,老魏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升起家門口的五星紅旗。沒有國歌,沒有觀眾,他卻每一個動作都一絲不茍。
升完旗,老魏揣上老伴蒸的饃,逐一帶上他的“三件寶”:一個已經(jīng)銹蝕的軍用舊水壺、一臺老式的收音機、一副62式軍用望遠鏡,出門放羊、巡邊了。
收音機在這兒只能收到3個臺,卻是寂寞巡邊路上最親密的伙伴,老魏最愛聽的是新聞,國際國內(nèi)大事一件不落。草原上風沙大,52年來已經(jīng)用壞了50臺收音機;望遠鏡也已經(jīng)用了30多年,是上世紀80年代邊防戰(zhàn)士送的,如今仍然擦拭得锃亮。
邊境線的官兵們,早已熟悉了老魏的身影。塔城軍分區(qū)某邊防團額敏河邊防連、塔城公安邊防支隊吉也克邊防派出所,經(jīng)常接到魏德友通報邊境線上的可疑信息,以前是騎馬來報,現(xiàn)在有了手機。
就在前一天,羊群一如往常地在山坡上吃草,老魏忽然發(fā)現(xiàn)三輛白色的汽車向邊境線開去,趕緊打電話給邊防派出所。后經(jīng)查問,這是幾位攝影發(fā)燒友,為了追拍火鳥,追到了邊境線附近……
52年了,腳下的每一寸草地、遠山的每一道腰線,都刻在老魏的心里,任何一絲異常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妻子曾被草原的艱苦條件嚇走
魏德友是在1964年來到薩爾布拉克草原的。
那年4月,國家發(fā)出屯墾戍邊的號召,魏德友從北京軍區(qū)轉(zhuǎn)業(yè),和戰(zhàn)友們一起到了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第九師161團兵二連,開始了一手拿槍、一手拿鎬的生活。
如今,這位有著32年黨齡的老黨員,已經(jīng)在薩爾布拉克草原堅守了52年!
藍天白云下,薩爾布拉克草原遼闊壯美。然而,這里卻是西伯利亞冷空氣南下的必經(jīng)通道,冬季狂風肆虐,暴雪深達一米多,三個月人出不了門。夏天牛虻瘋狂、蚊蟲猖獗,能把人的皮膚咬爛,當?shù)胤Q“十個蚊子一盤菜”。
當年,妻子劉景好從山東臨沂老家剛到薩爾布拉克草原的時候,住的還是昏暗的“地窩子”,看到這樣的艱苦條件,她堅持要回老家,魏德友追出一公里路,才把她追了回來。
這一留,就是半個世紀。如今再說起當年這一幕,劉景好還是有點不好意思,笑著說:“現(xiàn)在我們哪兒也不去,在這里過一輩子。”
夫妻倆在草原養(yǎng)育了四個兒女。兩個女兒和兒子先后回了山東老家定居,小女兒留在了162團的農(nóng)一連,靠父母近一些。
熱鬧的家宴,倔強的老父親
今年夏天,大女兒和二女兒帶著孩子,坐了40多個小時的火車,從山東回草原來看望父母。老魏放羊巡邊的腳步也格外輕快起來。
22日中午12點,他把羊群趕回來喝水,老伴和女兒們已經(jīng)里里外外地忙了一個上午,殺雞、宰羊,無人區(qū)的土坯房里,洋溢著難得的歡聲笑語。
圍著小木桌,一家人坐得滿滿當當。老伴個性開朗愛說話,跟孩子們聊得熱鬧,老魏話很少,卻不時扭頭看看這個、側(cè)耳聽聽那個。
很快,話題轉(zhuǎn)到了一個多年未解的結(jié)上。
這些年來,兒女們最大的心愿,就是勸父母離開草原、離開無人區(qū),回山東老家或搬到縣城居住。
二女兒魏萍說,父母年紀大了,尤其這兩年,父親得了糖尿病,母親感染了布魯氏桿菌,一度連發(fā)高燒,半個月下不了地。
兒女們幫父母在縣城的兵團團部買了一套房,裝修好了,他們卻一次也沒住過。
“我哪也不去!”老魏說,之前地窩子都住過了,現(xiàn)在有這三間土房子,還有啥苦的。再說,他哪天不趕著羊群沿著邊境線走一圈,心里就不踏實。
“我爸就是犟,他認準的理,誰也拗不過他!”魏萍面對早已知道的結(jié)果,還是有點無奈。
“我爸這就是傻唄!”小女兒魏霞則心疼地抱怨,父親這犟脾氣一輩子都沒變過,“我小時候跟著爸打草,每天的任務(wù)必須完成,哪怕干到凌晨兩三點。”
家宴就這樣在女兒們的遺憾、老夫妻倆的堅持中結(jié)束了。
草原硬漢也有落淚時
下午3點多,在家呆了十多天的兩個女兒要回山東了。老兩口又殺雞宰羊,用油燜好,大包小包地讓她們帶回去。
揮手道別的時候,老魏和老伴終究沒能忍住淚水。
熱鬧了幾天的屋子里,又只剩下老夫妻倆。先前還有說有笑的老伴抹著眼淚不說話,不善表達情感的老魏也轉(zhuǎn)過臉喃喃自語:“歲數(shù)大了,跟年輕時候不一樣,現(xiàn)在娃們一走,心里空落落的……”
幾十年來習慣了孤獨寂寞,這下突然不適應(yīng)了。平時不太說話的老魏,難得地打開了話匣子。他說,人老了,特別容易想起過去的事,也很懷念老家。當年,父親過世自己都沒來得及趕回去。因為大雪封路,報喪的信一個多月后才到他的手上。等他看到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安葬。他對著山東方向號啕大哭一場,這也是這些年來,自己最大的遺憾。
既然來了,就要堅持到底
很多人都問過老魏相同的問題:為什么能在無人區(qū)堅守這么久?真的就沒想過要離開嗎?
52年間,隨著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的撤銷、恢復(fù),老戰(zhàn)友們也陸陸續(xù)續(xù)撤回團里或內(nèi)地,魏德友夫妻卻留了下來。
額敏河邊防連已經(jīng)換了19任連長,20任指導員。魏德友也從戰(zhàn)士們口中的“魏哥”變成了“魏叔”。他和老伴是無人區(qū)里官兵們最敬重、也是最親的人。
老魏最高興的,便是和官兵們一起巡邊。邊防連現(xiàn)任指導員吳成敏感嘆,“老魏叔當過兵,骨子里還是拿自己當個軍人。”
吉也克邊防派出所副所長高向敏說,在他們轄區(qū),像老魏這樣的群眾護邊員一共有70個。但其他的護邊員都是逐草而居,只有老魏和老伴定居在這里。老魏家也是這里唯一的守邊戶。
說他犟也好、傻也好,老魏從來不反駁也不辯解。他只說,既然當初我是來兵團屯墾戍邊的,就要堅持到底。我們走了,誰來幫邊防戰(zhàn)士一起看著這里?
老朋友眼里的倔老頭
對老魏的這一選擇,熟悉和了解他的人一點也不奇怪。
7月23日,老魏家來了一位老朋友。23年前在邊防站(額敏河邊防連前身)當兵的常向耀來新疆,特地趕到草原看望老魏。
兩人一見面,老魏就拉著常向耀的手,激動地指著自己的房子,“看,這還是你們幫我建的!”
常向耀記得,那還是1981年,老魏家之前是干打壘的房子,搖搖欲墜,說不定哪天風一吹就塌了。他們連隊當時正好有拆下來的土塊和磚頭,就幫老魏蓋了現(xiàn)在的這間房。
這次回新疆,雖然20多年沒聯(lián)系,但常向耀知道,老魏肯定還在無人區(qū)堅守。“他的性格我了解,有的人說他犟,在我看來,老魏這人責任心特別強,還特別重感情。”
每年的八一建軍節(jié),魏德友都會帶上一些禮物,有時是一籃子雞蛋,有時是一箱礦泉水,到邊防連去看望戰(zhàn)士。
只要有一口氣就會一直干下去
夏季的西北邊陲天黑得晚,夜里11點,最后一抹晚霞即將消失,老魏把羊趕進了圈里,又和老伴劉景好到菜園子里拔了一會兒草。
記者問他,52年了,草原上的日子是不是過得特別慢?他說,太快了,彈指一揮間,“年輕的時候沒飯吃,夜里肚子餓得睡不著覺,現(xiàn)在吃得飽穿得暖,很知足,日子過得也就特別快。”
這52年間,從青春年少到滿頭華發(fā),魏德友每天沿著邊境線來回十幾公里,義務(wù)巡邊近20萬公里,可以繞地球5圈。勸返和制止臨界人員千余人次,堵截臨界牲畜萬余只,未發(fā)生一起涉外事件。
說到自己,他卻總是一句“我其實就是個普通人,什么也沒做”。
說到巡邊,他說自己只要還有一口氣,就會在這里一直干下去。
記者夜宿無人區(qū)
感受1天與52年
夏天的薩爾布拉克草原,綠茵邈遠,山影綽綽,每一幅入框的畫面都美到讓人心顫。
“在這樣的地方生活,詩和遠方都有了。”剛到草原,這樣的念頭一度閃現(xiàn)。
然而,當真正走進無人區(qū)、走進老魏叔的生活,才知道這樣的想象有多膚淺。
下午6點多,一場暴風驟雨突然襲來,靜美的草原瞬間變了臉色。在屋外才兩分鐘,眼里、嘴里都已經(jīng)灌進了沙子,還沒等跑進屋,大雨已經(jīng)潑下,淋透全身。
老魏叔夫妻倆一邊招呼大家躲雨,一邊不時地掀起門簾看雨勢,擔心著圈里的羊群。
40分鐘后,風停雨住,兩道彩虹印上天際,耍完脾氣的草原又回到了原來的面目。早已等不及的老魏叔穿上膠靴、拿上趕羊棍,匆忙地出門了,“今天羊還沒吃飽,巡邊路也還沒走完。”
意外的是,剛才一陣大雨,受驚的羊群不知何時撞開了圈門,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老魏叔趕緊爬上屋后的山坡,一路找了過去,腳步快得連記者都跟不上……
一心想幫忙的記者出動了無人機尋找,還沒等發(fā)現(xiàn)線索,半個多小時后,老魏叔已經(jīng)在一片山洼里把羊找到了??粗浾叩臒o人機和滿臉的驚嘆,老魏叔笑了:“順著羊蹄子印,就知道羊往哪兒去了。”
西北邊陲天黑得晚,直到夜里近11點,他才把羊慢慢地趕回家。接著又和老伴在菜園子里拔了會兒草、給雞、鴨、鵝喂了食,一天才算忙完。
三間土坯房里,漸漸漆黑一片,老夫妻倆卻一直沒有開燈。因為地處無人區(qū),至今無法通電,原本的6伏太陽能板,只能帶動一只燈泡。不久前,兵團為老魏家修整了房子、添置了更大功率的太陽能板,但老兩口節(jié)約慣了,還是能不用電就不用。
就這樣,老兩口坐在床邊上,摸著黑,跟記者聊起了家常。但是很快,記者就坐不住了--成群的蚊子“嗡嗡”地撲上來,衣服都能扎透。
老魏叔趕緊開了燈,拿出一罐殺蟲劑在各個角落里噴了噴。再一看,記者的臉上已經(jīng)腫起了好幾個包。“老魏叔,蚊子不咬你嗎?”記者問。“咬啊,蚊子這東西最公平,不過這么多年習慣了。”他答。
這一夜,為了跟蚊子抗爭,大家和衣而眠。躺在床上,久久難以入睡,不是因為沒刷牙、沒洗臉、沒洗澡,更不是因為草原上沒有WIFI刷不了微信,而是因為心中無盡的感慨:一天都這么難過,何況是52年!
而同時,也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人可以活得這么簡單。就如同老魏叔夫妻倆這般,物質(zhì)生活簡單到了極致:沒有一件像樣的家電,至今還燒著土灶,甚至連一日三餐,吃的都是自家菜園子里的菜。
其實,對老魏叔來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必要放羊了。他跟老伴退休后,每月工資加起來有5000多元??伤f,“不放羊吧,我巡邊轉(zhuǎn)一圈也就回來了。有了這些羊,我可以在邊境線慢慢轉(zhuǎn)上一整天。”
采訪中,記者問了無數(shù)次,在無人區(qū)這樣堅守,究竟是為了什么。老魏叔的回答總是很平淡:“當初我來到這里就是屯墾戍邊的,這樣一直守下去,心里才踏實。”
一諾無悔,不改初心。52年,老魏叔用自己的一生,兌現(xiàn)了一個承諾。
每聽到一次他的回答,就多一次來自心底的震動。再打開自己的朋友圈,看到形形色色的“愛國方式”,包括熱熱鬧鬧的圍堵洋快餐店,再看老魏叔在沉默中的堅守,對比是何等鮮明!
人說,最長情的告白就是陪伴,而最深沉的愛國也是“陪伴”:陪伴國家的邊遠寸土,直到白頭。
(責任編輯:鑫報)